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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 酒逢知己千杯少
「唉……唉……唉……」
連嘆三口氣,方才意氣風發、於眾人面前瀟灑退場的元稹,現在正蹲在街邊不起眼的角落,對著泥土和野花哀聲嘆氣。
「人前顯赫,人後受罪哪……」
離開將進酒後,元稹很快就被朱雀大街上的人群淹沒,成為茫茫人海中一粒不起眼的塵埃。
「今日之事,『元微之』三個字必會傳遍長安,科考我也不甚擔心,眼下最要緊的,是我今晚落腳何處,離科舉還有半個月啊啊啊──!」
思即此,元稹焦躁地抓了抓腦袋,弄得自己一頭亂髮,恨道:「早知道剛才臉皮便厚些,雖不知王若飛箱子裡裝什麼玩意,但就憑那上好的木材,當了也值幾個錢啊。」
蹲在地上撿起枯樹枝,滿腹委屈的劃圈圈,雖然這裡已非人朝匯聚之處,但以長安城之地狹人稠,時不時還是有人經過,見到一身著華服的公子很沒形象的蹲在路邊,做出可疑行跡,紛紛交頭耳語。
意識到眾人鄙夷的目光,元稹咳了兩聲,罵道:「看什麼看,再看別怪我不客氣!」
「失禮失禮,公子見諒……」路人見來者不善,不敢再看,快步走了。
「唉,看來,只好出此下策了。」元稹依依不捨摸著身上那套薛濤所贈、還穿不到半天的衣服,脫下外氅欲走,沒走兩步又停下,再走,又停下,走走停停,再度引來路人異樣的眼光。
「呃啊啊!衣兄啊衣兄,我倆有緣無份,難得在這茫茫人海中有緣相識,不料片刻便要分離……再怎麼樣我倆也有過肌膚相親之誼,本該情比金堅,奈何天公不作美,只能將你當掉換銀子啦。」
元稹抱著外氅真情流淚,說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胡話,眼眶還有些泛紅,十足不捨之情,就在此刻,忽有腳步聲由遠而近,元稹才剛轉頭,天地一片黑暗,一個大麻布袋從天而降,套住他的頭。
「得手了!」
「沒看錯吧,是姓元的小子?」
「保證沒錯,他出了將進酒我便盯著。」
「好,動手!」
十幾個大漢團團圍住元稹,二話不說,便拳打腳踢,在街邊上演全武行。
「哎呀!好痛啊!救命──!」
還在一頭霧水的情況裡,弄不清楚狀況的元稹大聲哀嚎,躺在地上慘叫。
「來人啊!救命啊!痛死我了啊!」
叫喊聲震破雲霄,卻無一人上前幫忙,這些大漢出手毫不留情,每一下都打在筋骨腰腿上,疼得昏天黑地,幾乎暈厥過去。
「快住手!」
就在此時,終於有人出來主持正義了。這人說話似乎頗有份量,毆人的大漢全都停下動作,似被他震懾住,天地一片安靜,沒有半點聲響。
元稹在麻袋裡四目不見,卻聽出為他說話的是個男音。
「我知道你們的主子是誰,倘若就此作罷,我便不聲張,今日之事權當作沒發生。」
聽到要就此作罷,元稹在麻帶裡急得大吼:「不可不可!不可作罷!抓起來送官府!」
四下又是一片寂靜。
聽得好心人咳嗽兩聲,元稹連忙會意,他一輩子能屈能伸,完全不在意關鍵時刻為五斗米折腰,趕緊在麻袋裡表明心跡,嚷道:「作罷作罷,馬上作罷,我自己走路跌倒,沒事沒事!」
無奈地嘆了一口氣,主持正義的好心人暫且不理元稹,逕自對著毆人的大漢們說道:「拿人錢財、與人消災,原也怪不得你們。此事若再追究下去,恐怕難以善終,這位元公子是我好友,你們主子與我也有交情,我看便到此為止,你們去吧。」
又沉默了一陣子,有沙沙的腳步聲,還有低低的人語聲。
不久後,開始有腳步聲移動,聲音越來越遠、越來越小,終至悄然無聲,元稹鬆了一口氣,看樣子主持正義的好心人已說動那群大漢,讓他們遠去,化解一場災難了。
大漢們走後,好心人趕緊為元稹解開麻袋。
終於重見天日,元稹深深吸了一口氣,萬分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,呻吟道:「呼……骨頭快散架了。」
見元稹站不住,好心人伸手扶著他,問道:「你沒事吧?」
元稹側頭一看,那是一張清秀無比的容顏。純白的衣衫,及腰的長髮,全身上下散發出一股脫俗氣質,宛若出淤泥之清蓮,所謂謙謙君子、如珠潤玉,惟有氣質至純至淨之人,方能澄澈如廝,無半點雜質。
「美人……」
「你可以走路嗎?」
「美人啊……美人……」
「有沒有受傷?」
「美人,真是美人啊……」
「我乃男兒身。」被元稹說得彆扭,白衣公子忍不住低頭看了自己一眼,他明明一套書生裝扮,即便容貌清秀些,也不至於誤認為姑娘家吧?
「我知道,所以是美人,不是美女。」
「公子神清氣爽、思緒清明,看來沒有大礙,在下告辭了。」生平第一次被人調戲,而且還是在這麼詭異的情況下,白衣公子笑也不是、怒也不是,確認元稹無礙,當即轉身離去。
「等一下!」
美人要走,元稹立刻跳起來,緊緊抓住白衣公子的手,急道:「美人……呃不、恩公,足下姓啥名誰?今年貴庚?家住何處?可有兄弟姐妹?」
白衣公子愣了一下,隨即莞爾,「天外飛來橫禍,元公子也不問原由,反倒打聽起我的身家,真乃妙人也。」
「既然知我姓元,剛才定從將進酒出來。」
「不錯,公子出去後,我便一路跟隨,才能在這裡幫上忙。」
「我倆素不相識,你為何幫我?」
「在下愛才,不忍見公子受辱,是以插手,望公子不要嫌我多事。」
生死關頭走了一遭,眼下沒事,元稹立刻拋諸腦後,那雙總是招惹風流的桃花眼瞇成一條線,不知打量些什麼。
白衣公子被他瞧得彆扭,下意識後退一步,誰知他才後退,元稹立刻往前,直湊到白衣公子面前,差一點便要碰上他鼻子了,「美人……又說錯了,是恩公。恩公說我有才,這『才』從何說起?」
「元公子與人比詩、比畫、比字,郭張二人各以書畫聞名天下,這場比試本不公平,公子索性以畫入詩、以詩境寫字,如此,雖無字無畫,詩中意境早已勝過滿紙丹青瀚墨,便是技高一籌。」從未與人如此貼近過,白衣公子稍感不適,又本能地退了一步,雖然方才在將進酒已見識過元稹口舌厲害,但沒料到真正和他交談,竟是如此難以招架。
「我詩中有何意境?」元稹見白衣公子後退,心裡覺得有趣,緊跟著也往前一步,倆人間距始終沒有拉開,仍近得幾乎貼在一起。
「公子所作乃無我之境,既是世外桃源,又是人間仙境,只可意會不可言傳,有仙韻繚繞、飄飄登臨之氣,本是極高境界,可惜……」
「有甚可惜?」
「可惜公子才智過高,一方面笑傲天下,看不起功名之徒,嚮往避世逍遙的生活,一方面卻又不甘放下滿腹才華,隨老莊遁隱,就此捨卻紅塵俗世。」
「一首七絕,便能看出這麼多東西?」
「菊花高潔,乃花中隱士,自是有說不出的好處,然而須閒觀花開花落方有意境,若執著於秋後凋零,想在花謝前努力抓住些什麼,便失了一點韻味,公子說是吧?」
「美人一席話,說到我心坎裡去,可是要與我做生死知己?」
「在下姓白,名居易,字樂天,公子還是稱呼我的姓名,勿再輕蔑。」白衣公子忍不住皺起眉頭,雖然對元稹的才情頗為欣賞,卻對他的油嘴滑舌頗不以為然。
「白樂天?你竟是白樂天!」
白衣公子一愣,不解元稹為何有此反應。
「行家面前班門弄斧,可笑可笑!」
元稹哎呀一聲,重重敲了自己的腦袋,白居易,白樂天,堂堂的白大學士,據說他以十六歲之齡隻身入長安,干投行卷,作〈賦得古草原送別〉一首投與顧況。那顧況為長安名士,家中門庭若市,投謁者不計其數,當小廝把白居易的詩卷送到顧況面前時,他忍不住哈哈大笑,諷道:「長安米貴,居大不易。」遂將他的詩文扔至一旁不讀。
數日之後,顧況偶然又想起那位名字特殊的後生,便把他的詩作重新找出來閱讀。讀至「野火燒不盡,春風吹又生」一句,顧況忽然拍案,驚得僮僕皆慌張,紛紛趕來案前伺候,不料顧況哈哈大笑,邊讀邊朗誦,一邊拍著大腿說道:「有句如此,居有何難。」此事在當時傳得沸沸揚揚,「白居易」三個字一夕間傳遍長安,成為一段佳話。
事實證明顧況果然是有眼光的,白居易在那屆科舉順利上榜了,倆人相見後,顧況越發驚奇,如此才華洋溢的詩句,竟出自一個年輕俊秀之手,果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,李杜以後,大唐詩壇又添新秀,還不知要生出多少膾炙人口的詩句,讓人傳唱千秋萬代呢。
「元公子不必過謙,方才酒樓鬥詩,我知你是有才之人,他日成就必定無可限量,絕不在樂天之下。」
元稹忽然面露哀戚,似是被人觸動傷心之事,別過頭,背對著白居易,身子微微顫抖,一個字也不說了。
白居易一愣,問道:「元公子,你怎麼了?」
「唉,此間不足為外人道矣。」
「可有在下幫得上忙的地方?」
「實不相瞞,我……無家可歸。」
「咦?」
「我初來長安,無依無靠,囊中甚是羞澀,還不知能否挨到半個月後的科考。」
「原來是為了這事。」
「唉,舉目無親,惶惶四顧,求助無門,奔走西東。」說罷,元稹一雙眼睛懇求似的看著白居易,雖然什麼都沒說,但也什麼都說了。
「呃、足下若不嫌棄……」
「不嫌棄!」
「家中尚有……」
「客房一間足矣!」
「既如此,元兄隨我來吧。」
元稹哈的一聲笑出來,緊緊握住白居易的手,喜道:「樂天真乃我知音。」
白居易平生未嘗有與陌生之人親近的習慣,欲把手抽回,不料反被元稹握得更緊,還順勢往懷裡一帶,和他勾肩搭背。
「元兄十分熱情,頗有燕趙豪俠之風。」
「君子死知己,提劍出燕京。我若是荊軻,願意為了你這太子丹而死。」元稹一生所長無他,除了胡說八道之外,便是胡說八道和胡說八道,臉皮比什麼都厚。他一雙手搭在白居易肩上,也不管兩人初次見面,好似相交十餘年的老友,態度十分自然。
「好在你我生於大唐盛世,既無須刺秦,也無須易水送別。」
「府上在哪,樂天還是快快帶路吧。」
「寒舍就在城東街角新昌坊。」
「這就對了,我們回家吧!」
掙也掙不開,甩也甩不掉,白居易搖了搖頭,沒好氣的笑著,終究沒有真的推開元稹。
眼前這人爽朗率真,喜怒形於色,是個難得的性情中人,雖然他有些小聰明,又喜歡逞口舌之利,但那份機伶的才華,任何惜才之人恐怕都難以割捨吧?
本著助人為快樂之本的精神,白居易擺出「請」的手勢,即使萍水相逢,還是領著元稹回家作客去了。
* * *
東方魚肚白。啾啾黃雀啄。
這天清晨,元稹起了個大早,他撩開窗簾,忍不住瞇起眼睛,一手遮住從窗外灑入的陽光,搖曳的枝影投射在他睡意未醒的臉上,一片曚曨。
今夕何夕,愜意如許。
在白府度過的第一個夜晚,便是元稹此生一頁嶄新的詩篇。
「微之,醒了嗎?」
房外傳來敲門聲,是白居易輕柔的關懷,即便昨夜清晨才寐,他仍不許自己偷懶多睡。
「就來!」
元稹答了一聲,睡意全消,隨手抓了一件外衣披著,開了門,迎向室外的朝陽,也迎向他人生那抹永不冷卻的溫度。
這棟屋子裡住著三個人,除了白居易自己之外,便是從下邽老家跟來的老僕「白老爹」,還有白老爹的兒子「六子」。主僕三人住在這棟簡單的屋子,日出而作、日落而習,生活簡單的像隱士,幾乎與紅塵隔絕,令人難以想像,錦繡繁華的長安一隅竟別有洞天。
昨夜初入白府,元稹便拉著白居易講了一整夜的話,直至天邊露出曙光,白居易連打好幾個哈欠,元稹才放他回去。
「我的老家在下邽東郭村,我是正月出生的,我娘說那日漫天白雪,就如我的姓氏一般,所以她勉勵我作人當如白雪,一生純粹乾淨。」
對於交朋友的態度,白居易向來主張以心換心,惟有以誠心待之,方可迎來不帶功利之情誼。今既與元稹為友,便應知無不言、言無不盡,好友問起,白居易便把自己的身世從頭說了一次。
二十幾年前,一戶人家從太原搬來河南新鄭東郭村,這家主人叫做白季庚,是個書香子弟,明經科出身,夫人陳氏剛生一子,取名「居易」。
白家有三個孩子,長子白幼文,次子白居易,夭子白行簡。三人之中以白居易最有天份,根據白家奶媽的說法,白居易在六、七個月大時無師自通,認得「之」、「無」二字了,附近鄰居聽著好奇,便要奶媽抱著孩子出來給大家見識,熱心的鄰居們準備幾張白紙,上面寫了數個大字,拿到白居易面前讓他比劃,居然還真能指出「之」字和「無」字。
「略識之無」事件以後,白居易的名聲便在村子裡傳開了,然而神童無論如何天縱英才,終歸還是要讀書,白家三兄弟被父親送進私塾裡讀書,下課後便回到田裡幫忙,日子過得十分平淡。
東郭村是一普通農村,沒有名山大水,到處都是黃土,這裡的人們必須勞苦的工作,才能勉強維持生計,白居易與村子裡大多數的年輕人一樣,養成了刻苦耐勞的精神,他的娛樂便是這片黃土與稻田,有時後白家三兄弟會在放學後去溪邊光著腳踢水,也會在滿天星空下拉著手唱歌,童年的生活一天天過去,轉眼間他已十歲。
安史亂後唐室衰微,表面上雖維持著大一統的局面,各地節度使實已不聽中央號令,趁機割據為王、擁兵自重。大曆年間,淄清節度使李正佔領河南十餘州,朝廷派兵來剿,卻無功而返,因此河南一帶經常陷於戰亂之中,白居易所居的東郭村便在河南,這幾年來田園荒蕪、壯丁逃竄,百姓時常遭到戰火洗劫,十歲的白居易已經懂事,看著村裡的叔叔伯伯們越來越少,鄰居走的走、搬的搬,他已了解戰爭的殘酷。
那是一場不好玩的遊戲,會讓人們痛不欲生,生離死別。
唐德宗建中二年,白季庚任彭城縣令,後遷徐州別駕。有感於河南一帶越來越亂,在外為官的白季庚始終不踏實,便決定把家人全都接來徐州,那年白居易才十一歲,便已離家萬里,飽嚐思鄉之苦。
自古以來登高便會望遠、望遠便會思鄉,在一個月色皎潔的夜裡,白居易登上高樓,風中傳來悠悠的笛聲,不知是何人吹奏。
那笛聲似杜鵑啼血,又似白猿哀鳴,他仰望明月,想起了東郭村,想起那片一望無際的稻田,以及在學堂裡背不出《孝經》、雙手被打得發腫的日子。
本就一頭白髮的夫子或許已經不在,成日吵吵鬧鬧的同學也不知去了何方。烽煙四起,如今的東郭村只怕也是一片斷壁殘垣,被戰火燃燒殆盡吧?若是父親沒有及時把家人接來,白氏是否已家破人亡了?
思及此,白居易便心痛難奈。
父親總說他天生多情,容易為落葉嘆息,為殘瓣哭泣,其實他只是捨不得,捨不得一切的美好即將消失散去。
人生一世,歡樂極兮哀情多,白首為功名又是何必?長劍飲血、屍遍滿地,所謂的君臨天下不過是史書裡一頁蒼白的記載,江山風月何辜?黎民黔首何辜?一口餅、一碗湯、一件衫,守著妻孥便是一生。都說得民心者得天下,為何那些左右億萬死生的帝王將相,不肯多花一些心思去聽聽百姓的需要,總想著自己的萬世功業?
許多的不明白和對故鄉的思念,反覆在白居易心中煎熬著,使他忍不住作了一首〈江樓望歸〉──
滿眼雲水色,月明樓上人;旅愁春入越,鄉夢夜歸秦。
道路通荒服,田園隔虜塵;幽幽滄海畔,十載避黃巾。
天下大亂,白季庚仍然緊盯三個兒子的學業,每天回家都要抽背《五經》,並要兒子們每個月至少作兩首律絕,他必親自閱讀評點,絲毫不馬虎。
唐德宗貞元三年,白居易十六歲,白季庚認為時機成熟了,便命白居易前往長安參加科舉,從此以後,便是野火春風之句,便是居有何難之譽,一夕之間名滿天下。
* * *
「所以你就一個人來到長安,一直待到現在?」飯桌上,元稹咬了一口饅頭,又配了一口湯,邊吃邊問,也不顧自己所剩無幾的形象越來越糟。
白居易卻不嫌他,見元稹嘴角上黏了飯粒,好心幫他拿下,在心裡暗道這人年紀也不小了,還是像個頑童,「我乃鄉貢出身,由州縣所薦,我的叔叔白季康在宣州當縣令,他將我薦給宣歙觀察使崔衍,正是因為崔大人的幫忙,我才能成為南方州縣所選拔的貢舉,來長安應進士第。」
「都說『三十老明經,五十少進士』,進士科好考嗎?」
「依微之的才華,上榜定不困難。」
「問的是你呢,又說來我這邊了。」
「我還記得當年考了詩、賦各一篇,題目是『性相近習相遠賦』和『玉水記方流詩』,我寫得也是戰戰兢兢,多少有些運氣吧。」
元稹指著白居易哼道:「不老實,都有詩傳出來了,京裡人人會唸,說你白大學士『慈恩塔下題名處,十七人中最少年』,你可是當年進士科上榜的人裡頭最年輕的,再自謙便是矯情了。」
「唉,十年寒窗無人問,一舉成名天下知,當年進士及第,我也曾參加天子的『鹿鳴宴』,著實開心了好一陣子,我和幾位上榜的同儕四處奔走,拜訪主座與恩師,沉醉在暮春三月的長安美景中,天街賞牡丹,曲江觀杏花,樂遊原、慈恩寺、華陽觀,長安四周的名勝都被我走了一遭,就等著朝廷分派工作,可惜……」
「金榜題名時,人生四大樂事,有甚可惜?」
「家裡傳來消息,說我的父親過世了。」
「咦?」
「朝廷尚未分派工作,我便離京回鄉了。我父一生嚴厲,在課業上從不鬆懈,他若能親眼見到我登科的模樣,必定十分歡喜的。」說到此處,白居易不免嘆了一口氣,神情有些落寞。
見到白居易傷心,元稹也跟著傷心,他們萍水相逢,認識才不過一天,但對方卻在自己最困苦的時候給予幫助,看重他的才華,從無任何輕視。
世人膚淺,總看到光鮮亮麗的表面,反而忽略內在靈魂,所以他故作癲狂,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,久而久之,他真成了一個屌兒啷噹的浪子,自詡輕薄,什麼事都不放在心上,天底下只有一個白居易能見他人所不能見,直探他的靈魂深處,發現那層輕浮的皮相裡,埋著一份孤芳自賞的才華。
世人皆欲殺之,惟卿獨憐我才。
他活了大半輩子,孑然一身,時至今日方才一悟──舉世知名不如一個知音。
人的情份從不在相識的時間長短,一眼萬年,天長地久不過霎那之間。
元稹握住白居易的手,安慰道:「令尊還是看的到,天上人間本是一處,終究是自己的兒子衣錦還鄉,他老人家一定開心。」
「謝謝。」
「不過你既已回鄉,為何又入長安?」
「前次應試雖然上榜,朝廷卻未派實缺,我在等明年吏部掄才甄試,想報考拔萃科。」
「好志向!只要拔萃中試,朝廷便會立刻分派工作,但那可不好考哪。」
「不好考也得考,自從父親去後,便由我大哥負擔家計,白氏舉族皆貧苦,我若能謀一份差使,便能減輕家裡的壓力。」
元稹拍了一下掌,附和道:「好!你既考拔萃科,明年我也去考拔萃科,咱倆一起上榜,一起在這米桂薪珠的長安城住他個十年八年,然後功成名就、衣錦還鄉,如此豈不快哉!」
「微之也待到明年?」
「本不想應試,家中老娘與舅舅日夜絮叨,受不住煩只好來長安,考個明經科打發打發,讓他們不再說事。然而現在不一樣了,樂天既要寒窗苦讀,我怎捨得讓你一人孤單奮鬥?力所能及,自要捨命陪君子了。」說著,元稹又拿了桌上一個饅頭,一頓早餐吃下來,他已經啃了三個饅頭,兩碗稀飯了。
「這怎麼好,你有自己的打算,若無心仕宦,不必耗在長安。」
「我本是一遊戲人間的浪子,做什麼都無所謂,活在世上就是到處消磨,直到進棺材為止,樂天說我的〈菊花詩〉裡有不甘寂寞之意,那我便謀一個功名。或可立於廟堂對天子陳事,或可領一身功名富貴還鄉。進,大丈夫;退,大富豪。如此人生,不算白過。」
白居易微微一笑,「我知微之有志,不會埋沒一生,多少士子為科舉愁斷腸,偏有你說的這般輕巧。」
元稹眨著眼睛笑道:「哪,便這麼說定了,我先去考個明經科回來,明年再陪你考拔萃科,天若成全,便賞我們同一份差使,在同一處為朝廷辦差。」
「好!」
兩人相視而笑,一頓早餐吃了大半天,竟然到了中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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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 酒逢知己千杯少
「唉……唉……唉……」
連嘆三口氣,方才意氣風發、於眾人面前瀟灑退場的元稹,現在正蹲在街邊不起眼的角落,對著泥土和野花哀聲嘆氣。
「人前顯赫,人後受罪哪……」
離開將進酒後,元稹很快就被朱雀大街上的人群淹沒,成為茫茫人海中一粒不起眼的塵埃。
「今日之事,『元微之』三個字必會傳遍長安,科考我也不甚擔心,眼下最要緊的,是我今晚落腳何處,離科舉還有半個月啊啊啊──!」
思即此,元稹焦躁地抓了抓腦袋,弄得自己一頭亂髮,恨道:「早知道剛才臉皮便厚些,雖不知王若飛箱子裡裝什麼玩意,但就憑那上好的木材,當了也值幾個錢啊。」
蹲在地上撿起枯樹枝,滿腹委屈的劃圈圈,雖然這裡已非人朝匯聚之處,但以長安城之地狹人稠,時不時還是有人經過,見到一身著華服的公子很沒形象的蹲在路邊,做出可疑行跡,紛紛交頭耳語。
意識到眾人鄙夷的目光,元稹咳了兩聲,罵道:「看什麼看,再看別怪我不客氣!」
「失禮失禮,公子見諒……」路人見來者不善,不敢再看,快步走了。
「唉,看來,只好出此下策了。」元稹依依不捨摸著身上那套薛濤所贈、還穿不到半天的衣服,脫下外氅欲走,沒走兩步又停下,再走,又停下,走走停停,再度引來路人異樣的眼光。
「呃啊啊!衣兄啊衣兄,我倆有緣無份,難得在這茫茫人海中有緣相識,不料片刻便要分離……再怎麼樣我倆也有過肌膚相親之誼,本該情比金堅,奈何天公不作美,只能將你當掉換銀子啦。」
元稹抱著外氅真情流淚,說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胡話,眼眶還有些泛紅,十足不捨之情,就在此刻,忽有腳步聲由遠而近,元稹才剛轉頭,天地一片黑暗,一個大麻布袋從天而降,套住他的頭。
「得手了!」
「沒看錯吧,是姓元的小子?」
「保證沒錯,他出了將進酒我便盯著。」
「好,動手!」
十幾個大漢團團圍住元稹,二話不說,便拳打腳踢,在街邊上演全武行。
「哎呀!好痛啊!救命──!」
還在一頭霧水的情況裡,弄不清楚狀況的元稹大聲哀嚎,躺在地上慘叫。
「來人啊!救命啊!痛死我了啊!」
叫喊聲震破雲霄,卻無一人上前幫忙,這些大漢出手毫不留情,每一下都打在筋骨腰腿上,疼得昏天黑地,幾乎暈厥過去。
「快住手!」
就在此時,終於有人出來主持正義了。這人說話似乎頗有份量,毆人的大漢全都停下動作,似被他震懾住,天地一片安靜,沒有半點聲響。
元稹在麻袋裡四目不見,卻聽出為他說話的是個男音。
「我知道你們的主子是誰,倘若就此作罷,我便不聲張,今日之事權當作沒發生。」
聽到要就此作罷,元稹在麻帶裡急得大吼:「不可不可!不可作罷!抓起來送官府!」
四下又是一片寂靜。
聽得好心人咳嗽兩聲,元稹連忙會意,他一輩子能屈能伸,完全不在意關鍵時刻為五斗米折腰,趕緊在麻袋裡表明心跡,嚷道:「作罷作罷,馬上作罷,我自己走路跌倒,沒事沒事!」
無奈地嘆了一口氣,主持正義的好心人暫且不理元稹,逕自對著毆人的大漢們說道:「拿人錢財、與人消災,原也怪不得你們。此事若再追究下去,恐怕難以善終,這位元公子是我好友,你們主子與我也有交情,我看便到此為止,你們去吧。」
又沉默了一陣子,有沙沙的腳步聲,還有低低的人語聲。
不久後,開始有腳步聲移動,聲音越來越遠、越來越小,終至悄然無聲,元稹鬆了一口氣,看樣子主持正義的好心人已說動那群大漢,讓他們遠去,化解一場災難了。
大漢們走後,好心人趕緊為元稹解開麻袋。
終於重見天日,元稹深深吸了一口氣,萬分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,呻吟道:「呼……骨頭快散架了。」
見元稹站不住,好心人伸手扶著他,問道:「你沒事吧?」
元稹側頭一看,那是一張清秀無比的容顏。純白的衣衫,及腰的長髮,全身上下散發出一股脫俗氣質,宛若出淤泥之清蓮,所謂謙謙君子、如珠潤玉,惟有氣質至純至淨之人,方能澄澈如廝,無半點雜質。
「美人……」
「你可以走路嗎?」
「美人啊……美人……」
「有沒有受傷?」
「美人,真是美人啊……」
「我乃男兒身。」被元稹說得彆扭,白衣公子忍不住低頭看了自己一眼,他明明一套書生裝扮,即便容貌清秀些,也不至於誤認為姑娘家吧?
「我知道,所以是美人,不是美女。」
「公子神清氣爽、思緒清明,看來沒有大礙,在下告辭了。」生平第一次被人調戲,而且還是在這麼詭異的情況下,白衣公子笑也不是、怒也不是,確認元稹無礙,當即轉身離去。
「等一下!」
美人要走,元稹立刻跳起來,緊緊抓住白衣公子的手,急道:「美人……呃不、恩公,足下姓啥名誰?今年貴庚?家住何處?可有兄弟姐妹?」
白衣公子愣了一下,隨即莞爾,「天外飛來橫禍,元公子也不問原由,反倒打聽起我的身家,真乃妙人也。」
「既然知我姓元,剛才定從將進酒出來。」
「不錯,公子出去後,我便一路跟隨,才能在這裡幫上忙。」
「我倆素不相識,你為何幫我?」
「在下愛才,不忍見公子受辱,是以插手,望公子不要嫌我多事。」
生死關頭走了一遭,眼下沒事,元稹立刻拋諸腦後,那雙總是招惹風流的桃花眼瞇成一條線,不知打量些什麼。
白衣公子被他瞧得彆扭,下意識後退一步,誰知他才後退,元稹立刻往前,直湊到白衣公子面前,差一點便要碰上他鼻子了,「美人……又說錯了,是恩公。恩公說我有才,這『才』從何說起?」
「元公子與人比詩、比畫、比字,郭張二人各以書畫聞名天下,這場比試本不公平,公子索性以畫入詩、以詩境寫字,如此,雖無字無畫,詩中意境早已勝過滿紙丹青瀚墨,便是技高一籌。」從未與人如此貼近過,白衣公子稍感不適,又本能地退了一步,雖然方才在將進酒已見識過元稹口舌厲害,但沒料到真正和他交談,竟是如此難以招架。
「我詩中有何意境?」元稹見白衣公子後退,心裡覺得有趣,緊跟著也往前一步,倆人間距始終沒有拉開,仍近得幾乎貼在一起。
「公子所作乃無我之境,既是世外桃源,又是人間仙境,只可意會不可言傳,有仙韻繚繞、飄飄登臨之氣,本是極高境界,可惜……」
「有甚可惜?」
「可惜公子才智過高,一方面笑傲天下,看不起功名之徒,嚮往避世逍遙的生活,一方面卻又不甘放下滿腹才華,隨老莊遁隱,就此捨卻紅塵俗世。」
「一首七絕,便能看出這麼多東西?」
「菊花高潔,乃花中隱士,自是有說不出的好處,然而須閒觀花開花落方有意境,若執著於秋後凋零,想在花謝前努力抓住些什麼,便失了一點韻味,公子說是吧?」
「美人一席話,說到我心坎裡去,可是要與我做生死知己?」
「在下姓白,名居易,字樂天,公子還是稱呼我的姓名,勿再輕蔑。」白衣公子忍不住皺起眉頭,雖然對元稹的才情頗為欣賞,卻對他的油嘴滑舌頗不以為然。
「白樂天?你竟是白樂天!」
白衣公子一愣,不解元稹為何有此反應。
「行家面前班門弄斧,可笑可笑!」
元稹哎呀一聲,重重敲了自己的腦袋,白居易,白樂天,堂堂的白大學士,據說他以十六歲之齡隻身入長安,干投行卷,作〈賦得古草原送別〉一首投與顧況。那顧況為長安名士,家中門庭若市,投謁者不計其數,當小廝把白居易的詩卷送到顧況面前時,他忍不住哈哈大笑,諷道:「長安米貴,居大不易。」遂將他的詩文扔至一旁不讀。
數日之後,顧況偶然又想起那位名字特殊的後生,便把他的詩作重新找出來閱讀。讀至「野火燒不盡,春風吹又生」一句,顧況忽然拍案,驚得僮僕皆慌張,紛紛趕來案前伺候,不料顧況哈哈大笑,邊讀邊朗誦,一邊拍著大腿說道:「有句如此,居有何難。」此事在當時傳得沸沸揚揚,「白居易」三個字一夕間傳遍長安,成為一段佳話。
事實證明顧況果然是有眼光的,白居易在那屆科舉順利上榜了,倆人相見後,顧況越發驚奇,如此才華洋溢的詩句,竟出自一個年輕俊秀之手,果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,李杜以後,大唐詩壇又添新秀,還不知要生出多少膾炙人口的詩句,讓人傳唱千秋萬代呢。
「元公子不必過謙,方才酒樓鬥詩,我知你是有才之人,他日成就必定無可限量,絕不在樂天之下。」
元稹忽然面露哀戚,似是被人觸動傷心之事,別過頭,背對著白居易,身子微微顫抖,一個字也不說了。
白居易一愣,問道:「元公子,你怎麼了?」
「唉,此間不足為外人道矣。」
「可有在下幫得上忙的地方?」
「實不相瞞,我……無家可歸。」
「咦?」
「我初來長安,無依無靠,囊中甚是羞澀,還不知能否挨到半個月後的科考。」
「原來是為了這事。」
「唉,舉目無親,惶惶四顧,求助無門,奔走西東。」說罷,元稹一雙眼睛懇求似的看著白居易,雖然什麼都沒說,但也什麼都說了。
「呃、足下若不嫌棄……」
「不嫌棄!」
「家中尚有……」
「客房一間足矣!」
「既如此,元兄隨我來吧。」
元稹哈的一聲笑出來,緊緊握住白居易的手,喜道:「樂天真乃我知音。」
白居易平生未嘗有與陌生之人親近的習慣,欲把手抽回,不料反被元稹握得更緊,還順勢往懷裡一帶,和他勾肩搭背。
「元兄十分熱情,頗有燕趙豪俠之風。」
「君子死知己,提劍出燕京。我若是荊軻,願意為了你這太子丹而死。」元稹一生所長無他,除了胡說八道之外,便是胡說八道和胡說八道,臉皮比什麼都厚。他一雙手搭在白居易肩上,也不管兩人初次見面,好似相交十餘年的老友,態度十分自然。
「好在你我生於大唐盛世,既無須刺秦,也無須易水送別。」
「府上在哪,樂天還是快快帶路吧。」
「寒舍就在城東街角新昌坊。」
「這就對了,我們回家吧!」
掙也掙不開,甩也甩不掉,白居易搖了搖頭,沒好氣的笑著,終究沒有真的推開元稹。
眼前這人爽朗率真,喜怒形於色,是個難得的性情中人,雖然他有些小聰明,又喜歡逞口舌之利,但那份機伶的才華,任何惜才之人恐怕都難以割捨吧?
本著助人為快樂之本的精神,白居易擺出「請」的手勢,即使萍水相逢,還是領著元稹回家作客去了。
* * *
東方魚肚白。啾啾黃雀啄。
這天清晨,元稹起了個大早,他撩開窗簾,忍不住瞇起眼睛,一手遮住從窗外灑入的陽光,搖曳的枝影投射在他睡意未醒的臉上,一片曚曨。
今夕何夕,愜意如許。
在白府度過的第一個夜晚,便是元稹此生一頁嶄新的詩篇。
「微之,醒了嗎?」
房外傳來敲門聲,是白居易輕柔的關懷,即便昨夜清晨才寐,他仍不許自己偷懶多睡。
「就來!」
元稹答了一聲,睡意全消,隨手抓了一件外衣披著,開了門,迎向室外的朝陽,也迎向他人生那抹永不冷卻的溫度。
這棟屋子裡住著三個人,除了白居易自己之外,便是從下邽老家跟來的老僕「白老爹」,還有白老爹的兒子「六子」。主僕三人住在這棟簡單的屋子,日出而作、日落而習,生活簡單的像隱士,幾乎與紅塵隔絕,令人難以想像,錦繡繁華的長安一隅竟別有洞天。
昨夜初入白府,元稹便拉著白居易講了一整夜的話,直至天邊露出曙光,白居易連打好幾個哈欠,元稹才放他回去。
「我的老家在下邽東郭村,我是正月出生的,我娘說那日漫天白雪,就如我的姓氏一般,所以她勉勵我作人當如白雪,一生純粹乾淨。」
對於交朋友的態度,白居易向來主張以心換心,惟有以誠心待之,方可迎來不帶功利之情誼。今既與元稹為友,便應知無不言、言無不盡,好友問起,白居易便把自己的身世從頭說了一次。
二十幾年前,一戶人家從太原搬來河南新鄭東郭村,這家主人叫做白季庚,是個書香子弟,明經科出身,夫人陳氏剛生一子,取名「居易」。
白家有三個孩子,長子白幼文,次子白居易,夭子白行簡。三人之中以白居易最有天份,根據白家奶媽的說法,白居易在六、七個月大時無師自通,認得「之」、「無」二字了,附近鄰居聽著好奇,便要奶媽抱著孩子出來給大家見識,熱心的鄰居們準備幾張白紙,上面寫了數個大字,拿到白居易面前讓他比劃,居然還真能指出「之」字和「無」字。
「略識之無」事件以後,白居易的名聲便在村子裡傳開了,然而神童無論如何天縱英才,終歸還是要讀書,白家三兄弟被父親送進私塾裡讀書,下課後便回到田裡幫忙,日子過得十分平淡。
東郭村是一普通農村,沒有名山大水,到處都是黃土,這裡的人們必須勞苦的工作,才能勉強維持生計,白居易與村子裡大多數的年輕人一樣,養成了刻苦耐勞的精神,他的娛樂便是這片黃土與稻田,有時後白家三兄弟會在放學後去溪邊光著腳踢水,也會在滿天星空下拉著手唱歌,童年的生活一天天過去,轉眼間他已十歲。
安史亂後唐室衰微,表面上雖維持著大一統的局面,各地節度使實已不聽中央號令,趁機割據為王、擁兵自重。大曆年間,淄清節度使李正佔領河南十餘州,朝廷派兵來剿,卻無功而返,因此河南一帶經常陷於戰亂之中,白居易所居的東郭村便在河南,這幾年來田園荒蕪、壯丁逃竄,百姓時常遭到戰火洗劫,十歲的白居易已經懂事,看著村裡的叔叔伯伯們越來越少,鄰居走的走、搬的搬,他已了解戰爭的殘酷。
那是一場不好玩的遊戲,會讓人們痛不欲生,生離死別。
唐德宗建中二年,白季庚任彭城縣令,後遷徐州別駕。有感於河南一帶越來越亂,在外為官的白季庚始終不踏實,便決定把家人全都接來徐州,那年白居易才十一歲,便已離家萬里,飽嚐思鄉之苦。
自古以來登高便會望遠、望遠便會思鄉,在一個月色皎潔的夜裡,白居易登上高樓,風中傳來悠悠的笛聲,不知是何人吹奏。
那笛聲似杜鵑啼血,又似白猿哀鳴,他仰望明月,想起了東郭村,想起那片一望無際的稻田,以及在學堂裡背不出《孝經》、雙手被打得發腫的日子。
本就一頭白髮的夫子或許已經不在,成日吵吵鬧鬧的同學也不知去了何方。烽煙四起,如今的東郭村只怕也是一片斷壁殘垣,被戰火燃燒殆盡吧?若是父親沒有及時把家人接來,白氏是否已家破人亡了?
思及此,白居易便心痛難奈。
父親總說他天生多情,容易為落葉嘆息,為殘瓣哭泣,其實他只是捨不得,捨不得一切的美好即將消失散去。
人生一世,歡樂極兮哀情多,白首為功名又是何必?長劍飲血、屍遍滿地,所謂的君臨天下不過是史書裡一頁蒼白的記載,江山風月何辜?黎民黔首何辜?一口餅、一碗湯、一件衫,守著妻孥便是一生。都說得民心者得天下,為何那些左右億萬死生的帝王將相,不肯多花一些心思去聽聽百姓的需要,總想著自己的萬世功業?
許多的不明白和對故鄉的思念,反覆在白居易心中煎熬著,使他忍不住作了一首〈江樓望歸〉──
滿眼雲水色,月明樓上人;旅愁春入越,鄉夢夜歸秦。
道路通荒服,田園隔虜塵;幽幽滄海畔,十載避黃巾。
天下大亂,白季庚仍然緊盯三個兒子的學業,每天回家都要抽背《五經》,並要兒子們每個月至少作兩首律絕,他必親自閱讀評點,絲毫不馬虎。
唐德宗貞元三年,白居易十六歲,白季庚認為時機成熟了,便命白居易前往長安參加科舉,從此以後,便是野火春風之句,便是居有何難之譽,一夕之間名滿天下。
* * *
「所以你就一個人來到長安,一直待到現在?」飯桌上,元稹咬了一口饅頭,又配了一口湯,邊吃邊問,也不顧自己所剩無幾的形象越來越糟。
白居易卻不嫌他,見元稹嘴角上黏了飯粒,好心幫他拿下,在心裡暗道這人年紀也不小了,還是像個頑童,「我乃鄉貢出身,由州縣所薦,我的叔叔白季康在宣州當縣令,他將我薦給宣歙觀察使崔衍,正是因為崔大人的幫忙,我才能成為南方州縣所選拔的貢舉,來長安應進士第。」
「都說『三十老明經,五十少進士』,進士科好考嗎?」
「依微之的才華,上榜定不困難。」
「問的是你呢,又說來我這邊了。」
「我還記得當年考了詩、賦各一篇,題目是『性相近習相遠賦』和『玉水記方流詩』,我寫得也是戰戰兢兢,多少有些運氣吧。」
元稹指著白居易哼道:「不老實,都有詩傳出來了,京裡人人會唸,說你白大學士『慈恩塔下題名處,十七人中最少年』,你可是當年進士科上榜的人裡頭最年輕的,再自謙便是矯情了。」
「唉,十年寒窗無人問,一舉成名天下知,當年進士及第,我也曾參加天子的『鹿鳴宴』,著實開心了好一陣子,我和幾位上榜的同儕四處奔走,拜訪主座與恩師,沉醉在暮春三月的長安美景中,天街賞牡丹,曲江觀杏花,樂遊原、慈恩寺、華陽觀,長安四周的名勝都被我走了一遭,就等著朝廷分派工作,可惜……」
「金榜題名時,人生四大樂事,有甚可惜?」
「家裡傳來消息,說我的父親過世了。」
「咦?」
「朝廷尚未分派工作,我便離京回鄉了。我父一生嚴厲,在課業上從不鬆懈,他若能親眼見到我登科的模樣,必定十分歡喜的。」說到此處,白居易不免嘆了一口氣,神情有些落寞。
見到白居易傷心,元稹也跟著傷心,他們萍水相逢,認識才不過一天,但對方卻在自己最困苦的時候給予幫助,看重他的才華,從無任何輕視。
世人膚淺,總看到光鮮亮麗的表面,反而忽略內在靈魂,所以他故作癲狂,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,久而久之,他真成了一個屌兒啷噹的浪子,自詡輕薄,什麼事都不放在心上,天底下只有一個白居易能見他人所不能見,直探他的靈魂深處,發現那層輕浮的皮相裡,埋著一份孤芳自賞的才華。
世人皆欲殺之,惟卿獨憐我才。
他活了大半輩子,孑然一身,時至今日方才一悟──舉世知名不如一個知音。
人的情份從不在相識的時間長短,一眼萬年,天長地久不過霎那之間。
元稹握住白居易的手,安慰道:「令尊還是看的到,天上人間本是一處,終究是自己的兒子衣錦還鄉,他老人家一定開心。」
「謝謝。」
「不過你既已回鄉,為何又入長安?」
「前次應試雖然上榜,朝廷卻未派實缺,我在等明年吏部掄才甄試,想報考拔萃科。」
「好志向!只要拔萃中試,朝廷便會立刻分派工作,但那可不好考哪。」
「不好考也得考,自從父親去後,便由我大哥負擔家計,白氏舉族皆貧苦,我若能謀一份差使,便能減輕家裡的壓力。」
元稹拍了一下掌,附和道:「好!你既考拔萃科,明年我也去考拔萃科,咱倆一起上榜,一起在這米桂薪珠的長安城住他個十年八年,然後功成名就、衣錦還鄉,如此豈不快哉!」
「微之也待到明年?」
「本不想應試,家中老娘與舅舅日夜絮叨,受不住煩只好來長安,考個明經科打發打發,讓他們不再說事。然而現在不一樣了,樂天既要寒窗苦讀,我怎捨得讓你一人孤單奮鬥?力所能及,自要捨命陪君子了。」說著,元稹又拿了桌上一個饅頭,一頓早餐吃下來,他已經啃了三個饅頭,兩碗稀飯了。
「這怎麼好,你有自己的打算,若無心仕宦,不必耗在長安。」
「我本是一遊戲人間的浪子,做什麼都無所謂,活在世上就是到處消磨,直到進棺材為止,樂天說我的〈菊花詩〉裡有不甘寂寞之意,那我便謀一個功名。或可立於廟堂對天子陳事,或可領一身功名富貴還鄉。進,大丈夫;退,大富豪。如此人生,不算白過。」
白居易微微一笑,「我知微之有志,不會埋沒一生,多少士子為科舉愁斷腸,偏有你說的這般輕巧。」
元稹眨著眼睛笑道:「哪,便這麼說定了,我先去考個明經科回來,明年再陪你考拔萃科,天若成全,便賞我們同一份差使,在同一處為朝廷辦差。」
「好!」
兩人相視而笑,一頓早餐吃了大半天,竟然到了中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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