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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 將進酒,杯莫停
薛濤挽著小夥子走出錦雲軒後,甩開他的手,收起方才的溫柔萬千,雖然仍是面帶微笑,卻有一層霜冷之意,指著門口一輛馬車道:「上車。」
「姑娘意欲何為?」
「上車。」
「在下要去將進酒,不能隨姑娘上車。」
憐兒忽地抽出袖間匕首,抵在小夥子腰際,「你再多說一個字,我立刻拆了你的皮。」
「這、這是要押人劫道?」
薛濤輕輕點頭,附在小夥子耳畔碎語,一臉無辜,「憐兒尚武,出身峨嵋掌門定靜師太門下,曾隻身一人手刃吊睛白額虎,公子還是快些上車,免得自討苦吃。」
「巾幗英雄!綠林好漢!女中豪傑!」
憐兒怒道:「廢話這麼多,還不聽小姐的,快快上車。」
「憐兒姑娘發怒的樣子風情萬種,更勝西子捧心啊。」雖然受制於人,小夥仍不改貧嘴本色,然而口舌上討便宜,動作卻不敢閒著,當下非常配合地跳上馬車,還幫忙喊著:「走吧,啟程了」。
憐兒在前座駕車,後邊車轎裡便只剩下小夥子與薛濤二人對坐。簾幕放下後,馬車在朱雀大街上一路急馳,不知駛向何方。眼見氣氛有些僵硬,小夥子訕訕地道:「薛姑娘,請問……」
「噗嗤!」
「咦?」
「哈哈哈,你真厲害,你真是我見過最會胡扯的人了,哈哈哈。」薛濤收起方才氣質纖纖的樣子,指著小夥子哈哈大笑,喜道:「錦雲軒的劉掌櫃可是長安城裡出了名的鐵公雞,出了名的要錢不要命,你要行騙去哪裡不好,偏偏找上姓劉的,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?」
小夥子愣道:「是嗎?在下只是剛好經過,連掌櫃的姓劉都不知道。」
「哪,相逢即是有緣,方才公子一番說詞,借用了奴家的名頭,想必對我薛濤有些熟識,便省去自報家門了,倒是公子何許人也,總該自我介紹吧?」
「恩人垂詢,在下無有不從,必定知無不言、言無不盡,句句詳實、字字懇切……」
眼見小夥子又要胡天胡地把話岔開,薛濤趕緊攔住,「得了得了,別文謅謅的,說得簡單些。」
小夥子收起笑臉,難得擺出正經神色,對著薛濤一拜,「在下元稹,字微之,洛陽人。八歲喪父,此後隨母倚舅族,遷鳳翔,之後便一直住在鳳翔,算是鳳翔人了。今日之事,感謝薛姑娘搭救。」
「元微之,好一個鄉下來的窮生。」
「非也非也,在下祖上乃北魏拓拔氏,皇族正統,世代名門,只是家道中落,並非市井窮生。」
「哎呀,居然還有鮮卑血統。」薛濤頗感詫異,又問道:「敢問元公子,來長安有何貴幹?」
「在下來考科舉的。」
「公子此去將進酒,怕是有所圖謀吧。」
「薛姑娘以為在下所圖何事?」
「公子隻身來京,舉目無親,看這裝扮衣著,料來也是囊中羞澀,可是我朝科舉之前須得干投行卷,待得名滿天下之後,方有上榜的可能。如今那將進酒擠滿了長安城的名流公卿與達官顯貴,公子一番打扮,定是效法王右丞獻賦玉真公主,欲把將進酒當作歧王宅吧?」
「薛姑娘冰雪聰明,猜得一分不差!」
「老實與你說了,方才我與憐兒在後堂看布,聽到公子在前廳大言不慚,本想出來見識見識,哪個無賴如此下作,竟敢誇口要休了范陽盧氏,但我一見到公子,便打消了念頭,決定為你圓過這次。」
「承蒙姐姐錯愛,微之感激不盡。」
薛濤一手叉腰,一手點了下元稹腦袋,「嘴真甜,姑娘變成姐姐了。」
元稹順勢牽起薛濤的手,按在自己胸膛上,柔聲道:「若說姑娘,便是生份了,喊姐姐,便是不把姐姐當外人,對你掏心窩子,什麼話都說。」
薛濤咯咯嬌笑,把手抽回來,「元公子,你這張嘴好厲害,他日入得花叢,怕是天下女子都要為你愁斷腸,只願你將來千萬別做負心郎君。」
「姐姐吩咐,微之謹記,卻不知姐姐今朝為何助我?」
「若說我有相人之術,你信也不信。」
「姐姐說的每一個字,我都深信不疑。」
「跟你說正經的。」薛濤嗔了聲,怨元稹輕薄,見他收起玩笑之色,才又說道:「我父薛鄖,本為朝廷命官,自幼請先生教我六經,後雖家道中落,但頗通詩書,尤好周易。」
「姐姐『校書』之名傳揚天下,當世無人不知哪。」
「昔年先生授我以相人之術,曰:『女怕嫁錯郎。』原意是想讓我自己瞪大眼挑個好夫婿,不料造化弄人,淪落風塵,所見之人多是輕薄狂徒,或虛有其表,或漁色花叢,一生怕是找不到好人家了。」說到此處,薛濤不禁紅了眼眶,雖未落淚,語氣中滿是落寞。
似薛濤這般飽經風月之人,見慣了歡場冷暖,本應練就一身喜怒不形於色工夫,可對著自己一個素未謀面之人,卻真情流露,元稹心下不忍,有意哄她開心,便眨著眼睛笑道:「敢情姐姐是看上我了?」
「不知羞,哪個看上你了!」
「和姐姐說笑的,勿惱,勿惱。」
「與我往來的客人中,有位劍南西川節度使,名叫韋皋,我這校書之名便是他異想天開起的。他對我甚是癡迷,有意為我脫籍,娶我回家作妾,我已拒絕他數次,他卻不死心,令我甚是苦惱。」
「官場中人,市儈俗氣,怎配得上姐姐高雅,不嫁不嫁!」
「可惜無論我婉言拒絕、明白拒絕、惡言拒絕、哀求拒絕,他仍不為所動,只說除非有一個比他更好的男子出現,他才願意離開,於是想請元公子幫忙,發揮胡說八道的本領,陪我演一回,絕了他的心思。」
「如此看來,這位韋大人倒是真心,所謂易得無價寶,難得有情郎,姐姐當真不考慮?」
「我知他的心意,我說不願作妾,他便說要休了所有妻妾,只迎我一人,光是這點,世上多少男人能做到?可這人世間的事,萬般沒個準,喜歡便是喜歡,不喜歡便是不喜歡,一但無意,即便那人對你再好,也不會心動的。」
「原來姐姐是個性情中人,從前有孟姜女哭倒長城,又有焦仲卿夫妻結為連理枝,更有甄夫人與陳思王叔嫂永訣,正所謂……」
元稹又要胡說八道一番,把古今男女悲戀從頭說上一回,卻見薛濤正在瞪自己,急忙改口道:「微之一介無名小卒,無功名錢財,如何讓那位韋大人承認我比他好,甘願離去?」
「方才我不是說了,我有相人之術?我觀公子面相,再聞公子談吐,知公子聰明絕頂,乃是有才之人,不會久居人下,今來長安必定功成名就,成為人上人。」
元稹聞言哈哈大笑:「姐姐謬讚了,我只是在老家被娘和舅舅唸得煩了,成天嚷著要我考功名,不得已才來長安,哪敢有名留青史之念。」
「公子不信我的話?昔日紅拂張氏夜奔衛公李靖,便是那張氏懂得相人,才為自己謀了個誥命夫人,前史有鑑,並非虛構。」
「不是不信,只是……唉、姐姐看我這塊材料,考個明經科不難,也就是背背書,隨便混口飯吃罷了,可不敢想什麼位極人臣、出將入相。」
「公子自輕自賤,算是我薛濤看錯人了!」薛濤哼了一聲,對著前方駕車的憐兒喊道:「停車。」
憐兒速度極快,立刻停車下馬,至後座撩起簾子,神色冰冷,一副逐客之態,「公子請。」
「真生氣了?」
薛濤別過頭,不願搭理元稹。
「好吧,今次算我錯了,待得春榜開科之日,我定到教坊拜會姐姐,演一齣假鳳求凰,騙走那位痴心的韋大人。」
薛濤轉怒為喜,「此話當真?」
「寧可失信於天下,怎可失信於佳人?」元稹哈哈大笑,當即灑脫下轎,背對薛濤揮手,頭也不回的離去。
眼前,正是長安城裡最大的酒肆──將進酒。
* * *
君不見、黃河之水天上來,奔流到海不復回?
君不見、高堂明鏡悲白髮,朝如青絲暮成雪?
人生得意須盡歡,莫使金樽空對月。
天生我材必有用,千金散盡還復來。
烹羊宰牛且為樂,會須一飲三百杯。
岑夫子、丹丘生,將進酒、杯莫停。
與君歌一曲,請君為我傾耳聽。
鐘鼓饌玉不足貴,但願長醉不願醒。
古來聖賢皆寂寞,惟有飲者留其名。
陳王昔時宴平樂,斗酒十千恣歡謔。
主人何為言少錢,逕須沽取對君酌。
五花馬、千金裘,呼兒將出換美酒。
與爾同銷萬古愁!
──李白〈將進酒〉
天子腳下,首善之區,長安既為唐之首府,鎮日車水馬龍、人潮洶湧,自是不在話下,如今又逢科舉盛會,來往商旅絡繹不絕,大街小巷全是過往行客,樂得附近商家闔不攏嘴,只盼著多攢一些生意,把荷包塞個飽滿。
朱雀大街上有一挑高五層的酒樓,名曰「將進酒」。
是樓居於鬧市之中,周邊店鋪一應俱全,交通食宿十分方便,許多進京趕考的士子都在此投宿,但也因為地利之便,在此住宿用餐皆十分昂貴,若沒有幾分家當,是不敢進去裡頭喝酒的。
「將進酒」之所以如此火紅,另外還有個軼聞,據說武后年間曾有一窮生來此買酒,當時將進酒並未名滿天下,僅是街邊一小販,挑著擔子四處叫賣,老闆見窮生有不凡之貌,便分文不取,只和他討了一幅字,平白與他一壺酒,後來該生高中狀元,衣錦還鄉,還特意命人贈上黃金百兩以作酬謝,當日的酒也成為鎮店之寶,還多了一個風雅的名字──「金榜酒」。
後來故事傳開了,人們添油加醋,又附會風水命理之說,都認為這兒是塊風水寶地,投宿於此必將有利於科考,能獨占鰲頭,是以將進酒生意紅火,一年到頭都有外鄉考生投宿,真可謂是財源滾滾、名利雙收。
元稹在錦雲軒換了一身衣服,加上他本就生得體面,稍加打扮後頗有獨孤信側帽當花之風流,不遜於長安裡任一名門子弟。
「薛姐姐真是厚待我,送了我一身衣服,又免了我舟車勞頓,直接送我到將進酒,此番若不揚名天下,倒是愧對佳人青睞了。」
玉扇在掌中敲了記,如今的元稹已非初入城時滿面炭色的窮小子,而是一奪人目光的翩翩濁世佳公子,當他走入將進酒時,小二立刻迎了上來,明明滿座,卻有辦法再找出一個空位招呼,待以上賓之禮。
為了因應今日風雲詩會結社,將進酒的掌櫃特意命人將原本的座位搬空,在正中央擺了一張大桌,上面備妥筆墨紙硯,其餘座位沿著大桌展開,呈圓狀環繞,桌邊豎了兩面旗幟,一曰「風雲際會」,一曰「以文會友」,主辦者為吏部侍郎之子王若飛,中央處有一身著華服、體型豐腴的貴公子,料來便是了。
「諸位,今日是風雲詩會結社,特意選在將進酒敬告天下,除了結社友好之外,還要以文會友,與諸位大才討教詩詞歌賦,承蒙諸位看得起敝社,願意賞臉光臨,在此先敬各位一杯。」
王若飛說罷舉起酒杯,圍繞在他身邊幾位衣著華麗的公子們同樣舉起酒杯,接著便是將進酒內所有人也跟著舉杯祝賀,席間不少恭維之詞,多是讚詩社少年有為、才思泉湧,將來必成文壇佳話云云,元稹聽得無聊,只覺得長安人甚是虛偽,不比薛濤真誠可愛。
又不知過了許久,終於客套結束了,王若飛說道:「既如此,我們便進到正題吧,眼下風光秀麗,時候正好,不如以『春』為題,或律或絕,請諸位賦詩一首,有意者可上來發表,與天下才子互相切磋一番。」
說罷一揮手,有兩名下人端著一大盒子進來,那盒子用上好紫檀製成,上面雕有祥雲圖案,盒身四周綴以寶玉,把手處再嵌上玉石裝飾,雖不知裡頭裝些什麼,光是這一個盒子,便也要價不凡了。
「諸位,自古以來武將射獵、文人比賦,我等雖不能會於山陰蘭亭、曲水流殤,然今日群賢畢至、老少咸集,也不失為一大樂事。在下不才,願以此薄禮為彩,請各位暢所欲言,若有技壓群雄者,只管拿回去!」
話才說完,立刻有人叫好附和,隨之而來便是滿室掌聲,都說王公子大氣、王公子慷慨,一下子把王若飛說成了獎掖後進的文壇領袖。
詩社中人互相吹捧,來此聚會者有一半聞吏部尚書之子而來,以文會友是假,交友攀附是真,便起鬨道:「王公子是主,應率先發表,與我等分享。」
「這怎麼好,在下雖是主辦,卻只為拋磚引玉,無意爭奪光采。」
根據古禮,勸進者須進言三次,受勸者則要推卻三次,避無可避,方才勉為其難,算是不違逆眾人美意,如此則不失禮。可王若飛才推到第二次,台下忽有一人朗聲道:「王公子如此謙虛,頗有古孟嘗之風範,既如此,在下不才,願冒天下之大不韙,權當一回出頭鳥了。」
此言一出,四座皆驚。
順著聲音發出的地方望去,只見一黑衣公子斜倚桌面,單手支頤,正拿著一壺酒為自己滿上,似笑非笑的模樣甚是慵懶。
世上最美麗的飲法,莫過於貴妃醉酒、北倚沉香,如今這位公子雖是男兒身,比不得貴妃媚態,但舉手投足自有一股丰采,特別是那對幽黑深邃的雙眸,流露出不可一世的寄傲,教人不自覺被他吸引。
飲罷,黑衣公子抬起頭,環顧眾人一眼,與他視線所觸,眾人心裡均是一驚,心跳不自覺加快,都在猜測是哪家的公子,如此出眾之人,自己竟聞所未聞,直到今日才得一見。
黑衣公子站起來時,圍觀者自左右退開,主動讓出一條路。
王若飛見他衣著不斐,氣質不俗,亦不敢怠慢,趕緊拱手回禮,揖道:「在下眼拙,不曾見過尊駕,請問公子大名?」
黑衣公子嘴角又揚起一抹美麗的弧度,「在下元稹,字微之。」
* * *
一輛馬車緩緩駛來,停在將進酒門口,車上走下一位素雅的白衣公子。
他一下車,車夫也跟著下來,兩人交頭接耳說了幾句,車夫點點頭,便把車駛走了。
白衣公子打扮得十分樸素,身上穿著的衣料亦很普通,但只要經過他身旁,人們總不自覺停下來多看兩眼,他身上似有一股安定人心的溫暖氣息,教人被那深沉靜如水的氣質深深吸引。
將進酒裡氣氛正熱鬧,小二們忙進忙出,連廚房切菜的嬸子都被叫出來幫忙,白衣公子靜靜走入樓裡,也不驚動人,四周擠得沒位置了,他便靠在一旁站著,退在人群最外圍。
「大人!」
一名眼尖的小二忽然瞥到白衣公子,急忙湊將過來,說道:「您怎麼來了?我趕緊告訴王公子去,讓您入席上座。」
「不必。」白衣公子攔下小二,搖搖頭,示意他不要張揚,「人多之處,我本無意來,終究忍不住好奇,想見一見可有好詩。」
「有!有好詩!大人您這次可來對了。」
「哦,你也懂詩?」
小二尷尬地搔了搔腦袋,陪笑道:「我不懂,可樓裡的客倌都說好,掌聲不斷,那定是好詩了。」
說到此處,滿座掌聲又響起,還間雜著不少歡呼吆喝之聲,小二指著中間被人群團團圍住的元稹,說道:「就是位那元公子,他作的詩人人說好,還會對對子,把風雲詩社裡的人都對倒了,王公子臉色甚是難看呢。」
「元公子?」
「他說自己叫做元稹,字微之,鳳翔來的,他的對子很有趣,連我也順口背下了,明天怕是要傳遍整個長安城。」
「如何有趣?」
「我背給大人聽。方才有人出對:『死死生生,聚聚散散,歲歲往往來來;形形色色,紛紛擾擾,芸芸沉沉浮浮。』有不少人站出來對下聯,惟有元公子的最有趣,他說:『男男女女,卿卿我我,天天纏纏綿綿;是是非非,恩恩怨怨,人人瘋瘋癲癲。』眾人是一片掌聲哪。」
白衣公子莞爾一笑,「原來是個風流才子。」
小二一臉不解,問道:「小人雖不懂詩,聽著卻覺得艷情,好不正經,但客倌們都很喜歡,大人覺得這詩真好?」
「名士風流,頗有魏晉氣象,看著豔情,其實故作癲狂,嘲諷世間百態,自是不俗。」
「看來果真有才,不是浪得虛名的狂徒。」
白衣公子笑而不語,點了點頭,算是同意。
「哪,他們現在又要比了,大人您慢慢看,我忙去了。」
小二去後,白衣公子不自覺往人群靠攏一步,雖然他的視線仍被擋住,卻依稀能見到一抹黑色的身影,正四處穿梭。
那是一個意氣風發的年輕男子,雖看不清什麼樣貌,卻能見到一長袖善舞、妙語如珠之人周旋於眾。
遠遠望去,那人似乎天生便有種魔力,教人不自覺被他吸引,一但將目光投注於他,便很難再移開,無論他說些什麼、或者做些什麼,人們都不自覺隨他起舞,期待著他下一步行動。
又鬧了一陣,中間的王若飛扯開嗓子說道:「元兄大才,諸位都見識過了,我朝王右丞書畫雙絕,既是作賦高手,畫境亦相當高妙,不知元兄可通丹青?我有位郭賢弟,願向元兄討教,還請元兄務必指點一二。」
說罷,也不等元稹回應,一名黃衣貴公子即刻上前,向元稹一揖,「在下郭霖,字攸之,風雲詩社中人,見過元公子。」
郭霖之一站出來,四座又是議論紛紛。
此人為吏部侍郎郭承天之子,文采平平,不通詩書,但卻擅長繪畫,長安城人盡皆知,他為「畫聖」吳道子再傳弟子,習山水人物與花鳥,時人將張旭草書、裴旻舞劍、吳道子作畫同時稱為「三絕」,郭霖雖不及吳道子一二,但自有一番韻味,也不落俗套。
「郭公子是畫聖高徒,這比試不公平啊。」元稹話雖這麼說,眼中卻無懼色,嘴角仍帶著笑意。
「元兄哪裡話,這風頭都給你搶盡了,總要讓一些給旁人吧?」
王若飛在旁揶瑜,他早已看不慣元稹這副勝券在握的嘴臉,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鄉下小子,無端搶了自己風采,累得他招攬結社半天,卻是為他人作嫁衣裳,反倒圓了元稹名聲,若不是顧忌在場這麼多雙眼睛看著,他還真想關起來門來,找人痛毆元稹一頓,看他滿地找牙的模樣。
不知是沒看出王若飛的恨意,還是故作不知,元稹仍舊是那副無關緊要的模樣,說道:「既是『以文會友』,除了作畫之外,也不能和詩文脫了關係。」
「元兄何意?」
「咱們選一個主題,除了作畫之外,在畫上題詩,詩、畫、字都比,豈不有趣?」
郭霖指著元稹笑道:「元兄好雅興。」
「哪裡哪裡,見大家這麼有興致,多找些樂趣罷了。」
「只是在下對寫字一竅不通,我詩社裡的人鳳兄對書法頗有心得,若邀他一同參予,豈非更佳?」
元稹點頭答應,「當然,有請張公子。」
王若飛與郭霖對望一眼,內心暗笑元稹不知死活,張人鳳為中書舍人張蒼之子,雖與郭霖一樣不通詩書,然自幼偏愛書法,能通各家字體。
話說張人鳳幼年貪玩,見父親案上放著天子詔書,胡亂臨摹、幾可亂真,事情傳開後天子大怒,召入皇宮欲問罪,不料貴妃梅氏憐他才華,御前進言,說得天子龍心大悅,不但免了張人鳳的罪,還要他春節再入皇宮題對聯,那幅字跡現在還掛在大明宮裡,成為一段奇談。
「春暖花開,既然我等方才以『春』為題,不如現下就以『花』入畫入詩入字,諸位以為如何?」
「妙啊!」
將進酒內又是掌聲齊響,眾人都為了有好戲可看興奮不已,叫囂聲幾乎將樓頂掀翻。
只見元稹、郭霖、張人鳳等各自提筆,在紙上振筆疾書,偌大的酒樓一瞬間安靜下來,眾人屏氣凝神,目光鎖死在正中央的桌上,只聽得此起彼落的呼吸聲,三人無論有何舉動,都會引起喧然大波。
莫約過了一刻鐘,元稹放下筆墨,說道:「好了。」
郭霖與張人鳳對望一眼,此人竟如此天縱英才,不到一刻鐘的時間,畫也好了、詩也作了、字也題了?
王若飛不信邪,第一個拿起元稹的作品,上面一片空白,只有七絕一首,便忍不住吟誦出來──
秋叢繞舍似陶家,遍繞籬邊日漸斜。
不是花中偏愛菊,此花開盡更無花。
不待眾人反應,元稹忽地大笑,長袖一揮,逕自驅散人群,頭也不回地走出將進酒。
白衣公子一直站在人群外圍,此刻正好與元稹對面相視,只可惜元稹未曾注意他,兩人終究擦肩而過。
「元微之、好一個元微之。絕世之才,可遇不可求,可惜狂狷寄傲,恐怕要惹禍上身。」目送元稹離去之後,白衣公子默默唸著他的名字,忍不住嘆了一口氣,也跟著走出了將進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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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 將進酒,杯莫停
薛濤挽著小夥子走出錦雲軒後,甩開他的手,收起方才的溫柔萬千,雖然仍是面帶微笑,卻有一層霜冷之意,指著門口一輛馬車道:「上車。」
「姑娘意欲何為?」
「上車。」
「在下要去將進酒,不能隨姑娘上車。」
憐兒忽地抽出袖間匕首,抵在小夥子腰際,「你再多說一個字,我立刻拆了你的皮。」
「這、這是要押人劫道?」
薛濤輕輕點頭,附在小夥子耳畔碎語,一臉無辜,「憐兒尚武,出身峨嵋掌門定靜師太門下,曾隻身一人手刃吊睛白額虎,公子還是快些上車,免得自討苦吃。」
「巾幗英雄!綠林好漢!女中豪傑!」
憐兒怒道:「廢話這麼多,還不聽小姐的,快快上車。」
「憐兒姑娘發怒的樣子風情萬種,更勝西子捧心啊。」雖然受制於人,小夥仍不改貧嘴本色,然而口舌上討便宜,動作卻不敢閒著,當下非常配合地跳上馬車,還幫忙喊著:「走吧,啟程了」。
憐兒在前座駕車,後邊車轎裡便只剩下小夥子與薛濤二人對坐。簾幕放下後,馬車在朱雀大街上一路急馳,不知駛向何方。眼見氣氛有些僵硬,小夥子訕訕地道:「薛姑娘,請問……」
「噗嗤!」
「咦?」
「哈哈哈,你真厲害,你真是我見過最會胡扯的人了,哈哈哈。」薛濤收起方才氣質纖纖的樣子,指著小夥子哈哈大笑,喜道:「錦雲軒的劉掌櫃可是長安城裡出了名的鐵公雞,出了名的要錢不要命,你要行騙去哪裡不好,偏偏找上姓劉的,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?」
小夥子愣道:「是嗎?在下只是剛好經過,連掌櫃的姓劉都不知道。」
「哪,相逢即是有緣,方才公子一番說詞,借用了奴家的名頭,想必對我薛濤有些熟識,便省去自報家門了,倒是公子何許人也,總該自我介紹吧?」
「恩人垂詢,在下無有不從,必定知無不言、言無不盡,句句詳實、字字懇切……」
眼見小夥子又要胡天胡地把話岔開,薛濤趕緊攔住,「得了得了,別文謅謅的,說得簡單些。」
小夥子收起笑臉,難得擺出正經神色,對著薛濤一拜,「在下元稹,字微之,洛陽人。八歲喪父,此後隨母倚舅族,遷鳳翔,之後便一直住在鳳翔,算是鳳翔人了。今日之事,感謝薛姑娘搭救。」
「元微之,好一個鄉下來的窮生。」
「非也非也,在下祖上乃北魏拓拔氏,皇族正統,世代名門,只是家道中落,並非市井窮生。」
「哎呀,居然還有鮮卑血統。」薛濤頗感詫異,又問道:「敢問元公子,來長安有何貴幹?」
「在下來考科舉的。」
「公子此去將進酒,怕是有所圖謀吧。」
「薛姑娘以為在下所圖何事?」
「公子隻身來京,舉目無親,看這裝扮衣著,料來也是囊中羞澀,可是我朝科舉之前須得干投行卷,待得名滿天下之後,方有上榜的可能。如今那將進酒擠滿了長安城的名流公卿與達官顯貴,公子一番打扮,定是效法王右丞獻賦玉真公主,欲把將進酒當作歧王宅吧?」
「薛姑娘冰雪聰明,猜得一分不差!」
「老實與你說了,方才我與憐兒在後堂看布,聽到公子在前廳大言不慚,本想出來見識見識,哪個無賴如此下作,竟敢誇口要休了范陽盧氏,但我一見到公子,便打消了念頭,決定為你圓過這次。」
「承蒙姐姐錯愛,微之感激不盡。」
薛濤一手叉腰,一手點了下元稹腦袋,「嘴真甜,姑娘變成姐姐了。」
元稹順勢牽起薛濤的手,按在自己胸膛上,柔聲道:「若說姑娘,便是生份了,喊姐姐,便是不把姐姐當外人,對你掏心窩子,什麼話都說。」
薛濤咯咯嬌笑,把手抽回來,「元公子,你這張嘴好厲害,他日入得花叢,怕是天下女子都要為你愁斷腸,只願你將來千萬別做負心郎君。」
「姐姐吩咐,微之謹記,卻不知姐姐今朝為何助我?」
「若說我有相人之術,你信也不信。」
「姐姐說的每一個字,我都深信不疑。」
「跟你說正經的。」薛濤嗔了聲,怨元稹輕薄,見他收起玩笑之色,才又說道:「我父薛鄖,本為朝廷命官,自幼請先生教我六經,後雖家道中落,但頗通詩書,尤好周易。」
「姐姐『校書』之名傳揚天下,當世無人不知哪。」
「昔年先生授我以相人之術,曰:『女怕嫁錯郎。』原意是想讓我自己瞪大眼挑個好夫婿,不料造化弄人,淪落風塵,所見之人多是輕薄狂徒,或虛有其表,或漁色花叢,一生怕是找不到好人家了。」說到此處,薛濤不禁紅了眼眶,雖未落淚,語氣中滿是落寞。
似薛濤這般飽經風月之人,見慣了歡場冷暖,本應練就一身喜怒不形於色工夫,可對著自己一個素未謀面之人,卻真情流露,元稹心下不忍,有意哄她開心,便眨著眼睛笑道:「敢情姐姐是看上我了?」
「不知羞,哪個看上你了!」
「和姐姐說笑的,勿惱,勿惱。」
「與我往來的客人中,有位劍南西川節度使,名叫韋皋,我這校書之名便是他異想天開起的。他對我甚是癡迷,有意為我脫籍,娶我回家作妾,我已拒絕他數次,他卻不死心,令我甚是苦惱。」
「官場中人,市儈俗氣,怎配得上姐姐高雅,不嫁不嫁!」
「可惜無論我婉言拒絕、明白拒絕、惡言拒絕、哀求拒絕,他仍不為所動,只說除非有一個比他更好的男子出現,他才願意離開,於是想請元公子幫忙,發揮胡說八道的本領,陪我演一回,絕了他的心思。」
「如此看來,這位韋大人倒是真心,所謂易得無價寶,難得有情郎,姐姐當真不考慮?」
「我知他的心意,我說不願作妾,他便說要休了所有妻妾,只迎我一人,光是這點,世上多少男人能做到?可這人世間的事,萬般沒個準,喜歡便是喜歡,不喜歡便是不喜歡,一但無意,即便那人對你再好,也不會心動的。」
「原來姐姐是個性情中人,從前有孟姜女哭倒長城,又有焦仲卿夫妻結為連理枝,更有甄夫人與陳思王叔嫂永訣,正所謂……」
元稹又要胡說八道一番,把古今男女悲戀從頭說上一回,卻見薛濤正在瞪自己,急忙改口道:「微之一介無名小卒,無功名錢財,如何讓那位韋大人承認我比他好,甘願離去?」
「方才我不是說了,我有相人之術?我觀公子面相,再聞公子談吐,知公子聰明絕頂,乃是有才之人,不會久居人下,今來長安必定功成名就,成為人上人。」
元稹聞言哈哈大笑:「姐姐謬讚了,我只是在老家被娘和舅舅唸得煩了,成天嚷著要我考功名,不得已才來長安,哪敢有名留青史之念。」
「公子不信我的話?昔日紅拂張氏夜奔衛公李靖,便是那張氏懂得相人,才為自己謀了個誥命夫人,前史有鑑,並非虛構。」
「不是不信,只是……唉、姐姐看我這塊材料,考個明經科不難,也就是背背書,隨便混口飯吃罷了,可不敢想什麼位極人臣、出將入相。」
「公子自輕自賤,算是我薛濤看錯人了!」薛濤哼了一聲,對著前方駕車的憐兒喊道:「停車。」
憐兒速度極快,立刻停車下馬,至後座撩起簾子,神色冰冷,一副逐客之態,「公子請。」
「真生氣了?」
薛濤別過頭,不願搭理元稹。
「好吧,今次算我錯了,待得春榜開科之日,我定到教坊拜會姐姐,演一齣假鳳求凰,騙走那位痴心的韋大人。」
薛濤轉怒為喜,「此話當真?」
「寧可失信於天下,怎可失信於佳人?」元稹哈哈大笑,當即灑脫下轎,背對薛濤揮手,頭也不回的離去。
眼前,正是長安城裡最大的酒肆──將進酒。
* * *
君不見、黃河之水天上來,奔流到海不復回?
君不見、高堂明鏡悲白髮,朝如青絲暮成雪?
人生得意須盡歡,莫使金樽空對月。
天生我材必有用,千金散盡還復來。
烹羊宰牛且為樂,會須一飲三百杯。
岑夫子、丹丘生,將進酒、杯莫停。
與君歌一曲,請君為我傾耳聽。
鐘鼓饌玉不足貴,但願長醉不願醒。
古來聖賢皆寂寞,惟有飲者留其名。
陳王昔時宴平樂,斗酒十千恣歡謔。
主人何為言少錢,逕須沽取對君酌。
五花馬、千金裘,呼兒將出換美酒。
與爾同銷萬古愁!
──李白〈將進酒〉
天子腳下,首善之區,長安既為唐之首府,鎮日車水馬龍、人潮洶湧,自是不在話下,如今又逢科舉盛會,來往商旅絡繹不絕,大街小巷全是過往行客,樂得附近商家闔不攏嘴,只盼著多攢一些生意,把荷包塞個飽滿。
朱雀大街上有一挑高五層的酒樓,名曰「將進酒」。
是樓居於鬧市之中,周邊店鋪一應俱全,交通食宿十分方便,許多進京趕考的士子都在此投宿,但也因為地利之便,在此住宿用餐皆十分昂貴,若沒有幾分家當,是不敢進去裡頭喝酒的。
「將進酒」之所以如此火紅,另外還有個軼聞,據說武后年間曾有一窮生來此買酒,當時將進酒並未名滿天下,僅是街邊一小販,挑著擔子四處叫賣,老闆見窮生有不凡之貌,便分文不取,只和他討了一幅字,平白與他一壺酒,後來該生高中狀元,衣錦還鄉,還特意命人贈上黃金百兩以作酬謝,當日的酒也成為鎮店之寶,還多了一個風雅的名字──「金榜酒」。
後來故事傳開了,人們添油加醋,又附會風水命理之說,都認為這兒是塊風水寶地,投宿於此必將有利於科考,能獨占鰲頭,是以將進酒生意紅火,一年到頭都有外鄉考生投宿,真可謂是財源滾滾、名利雙收。
元稹在錦雲軒換了一身衣服,加上他本就生得體面,稍加打扮後頗有獨孤信側帽當花之風流,不遜於長安裡任一名門子弟。
「薛姐姐真是厚待我,送了我一身衣服,又免了我舟車勞頓,直接送我到將進酒,此番若不揚名天下,倒是愧對佳人青睞了。」
玉扇在掌中敲了記,如今的元稹已非初入城時滿面炭色的窮小子,而是一奪人目光的翩翩濁世佳公子,當他走入將進酒時,小二立刻迎了上來,明明滿座,卻有辦法再找出一個空位招呼,待以上賓之禮。
為了因應今日風雲詩會結社,將進酒的掌櫃特意命人將原本的座位搬空,在正中央擺了一張大桌,上面備妥筆墨紙硯,其餘座位沿著大桌展開,呈圓狀環繞,桌邊豎了兩面旗幟,一曰「風雲際會」,一曰「以文會友」,主辦者為吏部侍郎之子王若飛,中央處有一身著華服、體型豐腴的貴公子,料來便是了。
「諸位,今日是風雲詩會結社,特意選在將進酒敬告天下,除了結社友好之外,還要以文會友,與諸位大才討教詩詞歌賦,承蒙諸位看得起敝社,願意賞臉光臨,在此先敬各位一杯。」
王若飛說罷舉起酒杯,圍繞在他身邊幾位衣著華麗的公子們同樣舉起酒杯,接著便是將進酒內所有人也跟著舉杯祝賀,席間不少恭維之詞,多是讚詩社少年有為、才思泉湧,將來必成文壇佳話云云,元稹聽得無聊,只覺得長安人甚是虛偽,不比薛濤真誠可愛。
又不知過了許久,終於客套結束了,王若飛說道:「既如此,我們便進到正題吧,眼下風光秀麗,時候正好,不如以『春』為題,或律或絕,請諸位賦詩一首,有意者可上來發表,與天下才子互相切磋一番。」
說罷一揮手,有兩名下人端著一大盒子進來,那盒子用上好紫檀製成,上面雕有祥雲圖案,盒身四周綴以寶玉,把手處再嵌上玉石裝飾,雖不知裡頭裝些什麼,光是這一個盒子,便也要價不凡了。
「諸位,自古以來武將射獵、文人比賦,我等雖不能會於山陰蘭亭、曲水流殤,然今日群賢畢至、老少咸集,也不失為一大樂事。在下不才,願以此薄禮為彩,請各位暢所欲言,若有技壓群雄者,只管拿回去!」
話才說完,立刻有人叫好附和,隨之而來便是滿室掌聲,都說王公子大氣、王公子慷慨,一下子把王若飛說成了獎掖後進的文壇領袖。
詩社中人互相吹捧,來此聚會者有一半聞吏部尚書之子而來,以文會友是假,交友攀附是真,便起鬨道:「王公子是主,應率先發表,與我等分享。」
「這怎麼好,在下雖是主辦,卻只為拋磚引玉,無意爭奪光采。」
根據古禮,勸進者須進言三次,受勸者則要推卻三次,避無可避,方才勉為其難,算是不違逆眾人美意,如此則不失禮。可王若飛才推到第二次,台下忽有一人朗聲道:「王公子如此謙虛,頗有古孟嘗之風範,既如此,在下不才,願冒天下之大不韙,權當一回出頭鳥了。」
此言一出,四座皆驚。
順著聲音發出的地方望去,只見一黑衣公子斜倚桌面,單手支頤,正拿著一壺酒為自己滿上,似笑非笑的模樣甚是慵懶。
世上最美麗的飲法,莫過於貴妃醉酒、北倚沉香,如今這位公子雖是男兒身,比不得貴妃媚態,但舉手投足自有一股丰采,特別是那對幽黑深邃的雙眸,流露出不可一世的寄傲,教人不自覺被他吸引。
飲罷,黑衣公子抬起頭,環顧眾人一眼,與他視線所觸,眾人心裡均是一驚,心跳不自覺加快,都在猜測是哪家的公子,如此出眾之人,自己竟聞所未聞,直到今日才得一見。
黑衣公子站起來時,圍觀者自左右退開,主動讓出一條路。
王若飛見他衣著不斐,氣質不俗,亦不敢怠慢,趕緊拱手回禮,揖道:「在下眼拙,不曾見過尊駕,請問公子大名?」
黑衣公子嘴角又揚起一抹美麗的弧度,「在下元稹,字微之。」
* * *
一輛馬車緩緩駛來,停在將進酒門口,車上走下一位素雅的白衣公子。
他一下車,車夫也跟著下來,兩人交頭接耳說了幾句,車夫點點頭,便把車駛走了。
白衣公子打扮得十分樸素,身上穿著的衣料亦很普通,但只要經過他身旁,人們總不自覺停下來多看兩眼,他身上似有一股安定人心的溫暖氣息,教人被那深沉靜如水的氣質深深吸引。
將進酒裡氣氛正熱鬧,小二們忙進忙出,連廚房切菜的嬸子都被叫出來幫忙,白衣公子靜靜走入樓裡,也不驚動人,四周擠得沒位置了,他便靠在一旁站著,退在人群最外圍。
「大人!」
一名眼尖的小二忽然瞥到白衣公子,急忙湊將過來,說道:「您怎麼來了?我趕緊告訴王公子去,讓您入席上座。」
「不必。」白衣公子攔下小二,搖搖頭,示意他不要張揚,「人多之處,我本無意來,終究忍不住好奇,想見一見可有好詩。」
「有!有好詩!大人您這次可來對了。」
「哦,你也懂詩?」
小二尷尬地搔了搔腦袋,陪笑道:「我不懂,可樓裡的客倌都說好,掌聲不斷,那定是好詩了。」
說到此處,滿座掌聲又響起,還間雜著不少歡呼吆喝之聲,小二指著中間被人群團團圍住的元稹,說道:「就是位那元公子,他作的詩人人說好,還會對對子,把風雲詩社裡的人都對倒了,王公子臉色甚是難看呢。」
「元公子?」
「他說自己叫做元稹,字微之,鳳翔來的,他的對子很有趣,連我也順口背下了,明天怕是要傳遍整個長安城。」
「如何有趣?」
「我背給大人聽。方才有人出對:『死死生生,聚聚散散,歲歲往往來來;形形色色,紛紛擾擾,芸芸沉沉浮浮。』有不少人站出來對下聯,惟有元公子的最有趣,他說:『男男女女,卿卿我我,天天纏纏綿綿;是是非非,恩恩怨怨,人人瘋瘋癲癲。』眾人是一片掌聲哪。」
白衣公子莞爾一笑,「原來是個風流才子。」
小二一臉不解,問道:「小人雖不懂詩,聽著卻覺得艷情,好不正經,但客倌們都很喜歡,大人覺得這詩真好?」
「名士風流,頗有魏晉氣象,看著豔情,其實故作癲狂,嘲諷世間百態,自是不俗。」
「看來果真有才,不是浪得虛名的狂徒。」
白衣公子笑而不語,點了點頭,算是同意。
「哪,他們現在又要比了,大人您慢慢看,我忙去了。」
小二去後,白衣公子不自覺往人群靠攏一步,雖然他的視線仍被擋住,卻依稀能見到一抹黑色的身影,正四處穿梭。
那是一個意氣風發的年輕男子,雖看不清什麼樣貌,卻能見到一長袖善舞、妙語如珠之人周旋於眾。
遠遠望去,那人似乎天生便有種魔力,教人不自覺被他吸引,一但將目光投注於他,便很難再移開,無論他說些什麼、或者做些什麼,人們都不自覺隨他起舞,期待著他下一步行動。
又鬧了一陣,中間的王若飛扯開嗓子說道:「元兄大才,諸位都見識過了,我朝王右丞書畫雙絕,既是作賦高手,畫境亦相當高妙,不知元兄可通丹青?我有位郭賢弟,願向元兄討教,還請元兄務必指點一二。」
說罷,也不等元稹回應,一名黃衣貴公子即刻上前,向元稹一揖,「在下郭霖,字攸之,風雲詩社中人,見過元公子。」
郭霖之一站出來,四座又是議論紛紛。
此人為吏部侍郎郭承天之子,文采平平,不通詩書,但卻擅長繪畫,長安城人盡皆知,他為「畫聖」吳道子再傳弟子,習山水人物與花鳥,時人將張旭草書、裴旻舞劍、吳道子作畫同時稱為「三絕」,郭霖雖不及吳道子一二,但自有一番韻味,也不落俗套。
「郭公子是畫聖高徒,這比試不公平啊。」元稹話雖這麼說,眼中卻無懼色,嘴角仍帶著笑意。
「元兄哪裡話,這風頭都給你搶盡了,總要讓一些給旁人吧?」
王若飛在旁揶瑜,他早已看不慣元稹這副勝券在握的嘴臉,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鄉下小子,無端搶了自己風采,累得他招攬結社半天,卻是為他人作嫁衣裳,反倒圓了元稹名聲,若不是顧忌在場這麼多雙眼睛看著,他還真想關起來門來,找人痛毆元稹一頓,看他滿地找牙的模樣。
不知是沒看出王若飛的恨意,還是故作不知,元稹仍舊是那副無關緊要的模樣,說道:「既是『以文會友』,除了作畫之外,也不能和詩文脫了關係。」
「元兄何意?」
「咱們選一個主題,除了作畫之外,在畫上題詩,詩、畫、字都比,豈不有趣?」
郭霖指著元稹笑道:「元兄好雅興。」
「哪裡哪裡,見大家這麼有興致,多找些樂趣罷了。」
「只是在下對寫字一竅不通,我詩社裡的人鳳兄對書法頗有心得,若邀他一同參予,豈非更佳?」
元稹點頭答應,「當然,有請張公子。」
王若飛與郭霖對望一眼,內心暗笑元稹不知死活,張人鳳為中書舍人張蒼之子,雖與郭霖一樣不通詩書,然自幼偏愛書法,能通各家字體。
話說張人鳳幼年貪玩,見父親案上放著天子詔書,胡亂臨摹、幾可亂真,事情傳開後天子大怒,召入皇宮欲問罪,不料貴妃梅氏憐他才華,御前進言,說得天子龍心大悅,不但免了張人鳳的罪,還要他春節再入皇宮題對聯,那幅字跡現在還掛在大明宮裡,成為一段奇談。
「春暖花開,既然我等方才以『春』為題,不如現下就以『花』入畫入詩入字,諸位以為如何?」
「妙啊!」
將進酒內又是掌聲齊響,眾人都為了有好戲可看興奮不已,叫囂聲幾乎將樓頂掀翻。
只見元稹、郭霖、張人鳳等各自提筆,在紙上振筆疾書,偌大的酒樓一瞬間安靜下來,眾人屏氣凝神,目光鎖死在正中央的桌上,只聽得此起彼落的呼吸聲,三人無論有何舉動,都會引起喧然大波。
莫約過了一刻鐘,元稹放下筆墨,說道:「好了。」
郭霖與張人鳳對望一眼,此人竟如此天縱英才,不到一刻鐘的時間,畫也好了、詩也作了、字也題了?
王若飛不信邪,第一個拿起元稹的作品,上面一片空白,只有七絕一首,便忍不住吟誦出來──
秋叢繞舍似陶家,遍繞籬邊日漸斜。
不是花中偏愛菊,此花開盡更無花。
不待眾人反應,元稹忽地大笑,長袖一揮,逕自驅散人群,頭也不回地走出將進酒。
白衣公子一直站在人群外圍,此刻正好與元稹對面相視,只可惜元稹未曾注意他,兩人終究擦肩而過。
「元微之、好一個元微之。絕世之才,可遇不可求,可惜狂狷寄傲,恐怕要惹禍上身。」目送元稹離去之後,白衣公子默默唸著他的名字,忍不住嘆了一口氣,也跟著走出了將進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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